《旧唐书》列传 卷二十五
作者:聚优沈昫等
○苏世长 子良嗣
韦云起 孙方质
孙伏伽 张玄素
苏世长,雍州武功人也。祖彤,后魏直散骑常侍。父振,周宕州刺史、建威县 侯。周武帝时,世长年十余岁,上书言事。武帝以其年小,召问:“读何书?”对 曰:“读《孝经》、《论语》。”武帝曰:“《孝经》、《论语》何所言?”对曰: “《孝经》云:‘为国者不敢侮于鳏寡。’《论语》云:‘为政以德。’”武帝善 其对,令于兽门馆读书。以其父殁王事,因令袭爵,世长于武帝前擗踊号泣,武帝 为之改容。隋文帝受禅,世长又屡上便宜,颇有补益,超迁长安令。大业中,为都 水少监,使于上江督运。会江都难作,世长为炀帝发丧恸哭,哀感路人。王世充僭 号,署为太子太保、行台右仆射。与世充兄子弘烈及将豆卢褒俱镇襄阳。时弘烈娶 褒女为妻,深相结托。高祖与褒有旧,玺书谕之,不从,频斩使者。武德四年,洛 阳平,世长首劝弘烈归降。既至京师,高祖诛褒而责世长来晚之故,世长顿颡曰: “自古帝王受命,为逐鹿之喻,一人得之,万夫敛手。岂有获鹿之后,忿同猎之徒, 问争肉之罪也?陛下应天顺人,布德施惠,又安得忘管仲、雍齿之事乎!且臣武功 之士,经涉乱离,死亡略尽,惟臣残命,得见圣朝,陛下若复杀之,是绝其类也。 实望天恩,使有遗种。”高祖与之有故,笑而释之。寻授玉山屯监。后于玄武门引 见,语及平生,恩意甚厚。高祖曰:“卿自谓谄佞耶,正直耶?”对曰:“臣实愚 直。”高祖曰:“卿若直,何为背世充而归我?”对曰:“洛阳既平,天下为一, 臣智穷力屈,始归陛下。向使世充尚在,臣据汉南,天意虽有所归,人事足为勍敌。” 高祖大笑。尝嘲之曰:“名长意短,口正心邪,弃忠贞于郑国,忘信义于吾家。” 世长对曰:“名长意短,实如圣旨;口正心邪,未敢奉诏。昔窦融以河西降汉,十 世封侯;臣以山南归国,惟蒙屯监。”即日擢拜谏议大夫。从幸泾阳校猎,大获禽 兽于旌门。高祖入御营,顾谓朝臣曰:“今日畋乐乎?”世长进曰:“陛下游猎, 薄废万机,不满十旬,未为大乐。”高祖色变,既而笑曰:“狂态发耶?”世长曰: “为臣私计则狂,为陛下国计则忠矣。”及突厥入寇,武功郡县,多失户口,是后 下诏将幸武功校猎。世长又谏曰:“突厥初入,大为民害,陛下救恤之道犹未发言, 乃于其地又纵畋猎,非但仁育之心有所不足,百姓供顿,将何以堪?”高祖不纳。 又尝引之于披香殿,世长酒酣,奏曰:“此殿隋炀帝所作耶?是何雕丽之若此也?” 高祖曰:“卿好谏似真,其心实诈。岂不知此殿是吾所造,何须设诡疑而言炀帝乎?” 对曰:“臣实不知。但见倾宫鹿台琉璃之瓦,并非受命帝王爱民节用之所为也。若 是陛下作此,诚非所宜。臣昔在武功,幸常陪侍,见陛下宅宇,才蔽风霜,当此之 时,亦以为足。今因隋之侈,民不堪命,数归有道,而陛下得之,实谓惩其奢淫, 不忘俭约。今初有天下,而于隋宫之内,又加雕饰,欲拨其乱,宁可得乎?”高祖 深然之。后历陕州长史、天策府军谘祭酒。秦府初开文学馆,引为学士。与房玄龄 等一十八人皆蒙图画,令文学褚亮为之赞,曰:“军谘谐噱,超然辩悟。正色于庭, 匪躬之故。”贞观初,聘于突厥,与颉利争礼,不受赂遗,朝廷称之。出为巴州刺 史,覆舟溺水而卒。世长机辩有学,博涉而简率,嗜酒,无威仪。初在陕州,部内 多犯法,世长莫能禁,乃责躬引咎,自挞于都街。伍伯嫉其诡,鞭之见血,世长不 胜痛,大呼而走,观者咸以为笑,议者方称其诈。
子良嗣,高宗时迁周王府司马。王时年少,举事不法,良嗣正色匡谏,甚见敬 惮。王府官属多非其人,良嗣守文检括,莫敢有犯,深为高宗所称。迁荆州大都督 府长史。高宗使宦者缘江采异竹,将于苑中植之。宦者科舟载竹,所在纵暴。还过 荆州,良嗣囚之,因上疏切谏,称:“远方求珍异以疲道路,非圣人抑己爱人之道。 又小人窃弄威福,以亏皇明。”言甚切直。疏奏,高宗下制慰勉,遽令弃竹于江中。 永淳中,为雍州长史。时关中大饥,人相食,盗贼纵横。良嗣为政严明,盗发三日 内无不擒扌适。则天临朝,迁工部尚书。寻代王德真为纳言,累封温国公。为西京 留守,则天赋诗饯送,赏遇甚渥。时尚方监裴匪躬检校西苑,将鬻苑中果菜以收其 利。良嗣驳之曰:“昔公仪相鲁,犹能拔葵去织,未闻万乘之主,鬻其果菜以与下 人争利也。”匪躬遂止。无几,追入都,迁文昌左相、同凤阁鸾台三品。载初元年 春,罢文昌左相,加位特进,仍依旧知政事。与地官尚书韦方质不协,及方质坐事 当诛,辞引良嗣,则天特保明之。良嗣谢恩拜伏,便不能复起,舆归其家,诏御医 张文仲、韦慈藏往视疾。其日薨,年八十五。则天辍朝三日,举哀于观风门,敕百 官就宅赴吊。赠开府仪同三司,益州都督,赐绢布八百段、米粟八百硕,兼降玺书 吊祭。其子践言,太常丞,寻为酷吏所陷,配流岭南而死。追削良嗣官爵,籍没其 家。景龙元年,追赠良嗣司空。
践言子务玄,袭爵温国公,开元中,为邠王府长史。
韦云起,雍州万年人。伯父澄,武德初国子祭酒、绵州刺史。云起,隋开皇中 明经举,授符玺直长。尝因奏事,文帝问曰:“外间有不便事,汝可言之。”时兵 部侍郎柳述在帝侧,云起应声奏曰:“柳述骄豪,未尝经事,兵机要重,非其所堪, 徒以公主之婿,遂居要职。臣恐物议以陛下官不择贤,滥以天秩加于私爱,斯亦不 便之大者。”帝甚然其言,顾谓述曰:“云起之言,汝药石也,可师友之。”仁寿 初,诏在朝文武举人,述乃举云起,进授通事舍人。大业初,改为通事谒者。又上 疏奏曰:“今朝廷之内多山东人,而自作门户,更相剡荐,附下罔上,共为朋党。 不抑其端,必倾朝政,臣所以痛心扼腕,不能默已。谨件朋党人姓名及奸状如左。” 炀帝令大理推究,于是左丞郎蔚之、司隶别驾郎楚之并坐朋党,配流漫头赤水,余 免官者九人。会契丹入抄营州,诏云起护突厥兵往讨契丹部落。启民可汗发骑二万, 受其处分。云起分为二十营,四道俱引,营相去各一里,不得交杂。闻鼓声而行, 闻角声而止,自非公使,勿得走马。三令五申之后,击鼓而发,军中有犯约者,斩 纥干一人,持首以徇。于是突厥将帅来入谒之,皆膝行股战,莫敢仰视。契丹本事 突厥,情无猜忌,云起既入其界,使突厥诈云,向柳城郡欲共高丽交易,勿言营中 有隋使,敢漏泄者斩之。契丹不备。去贼营百里,诈引南度,夜复退还,去营五十 里,结阵而宿,契丹弗之知也。既明,俱发,驰骑袭之,尽获其男女四万口,女子 及畜产以半赐突厥,余将入朝,男子皆杀之。炀帝大喜,集百官曰:“云起用突厥 而平契丹,行师奇谲,才兼文武,又立朝謇谔,朕今亲自举之。”擢为治书御史。 云起乃奏劾曰:“内史侍郎虞世基,职典枢要,寄任隆重;御史大夫裴蕴,特蒙殊 宠,维持内外。今四方告变,不为奏闻,贼数实多,或减言少。陛下既闻贼少,发 兵不多,众寡悬殊,往皆莫克,故使官军失利,贼党日滋。此而不绳,为害将大, 请付有司,诘正其罪。”大理卿郑善果奏曰:“云起诋訾名臣,所言不实,非毁朝 政,妄作威权。”由是左迁大理司直。炀帝幸扬州,云起告归长安,属义旗入关, 于长乐宫谒见。义宁元年,授司农卿,封阳城县公。武德元年,加授上开府仪同三 司,判农圃监事。是岁,欲大发兵讨王世充,云起上表谏曰:“国家承丧乱之后, 百姓流离,未蒙安养,频年不熟,关内阻饥。京邑初平,物情未附,鼠窃狗盗,犹 为国忧。盩厔司竹,余氛未殄;蓝田、谷口,群盗实多。朝夕伺间,极为国害。虽 京城之内,每夜贼发。北有师都,连结胡寇,斯乃国家腹心之疾也。舍此不图,而 窥兵函、洛,若师出之后,内盗乘虚,一旦有变,祸将不小。臣谓王世充远隔千里, 山川悬绝,无能为害,待有余力,方可讨之。今内难未弭,且宜弘于度外。如臣愚 见,请暂戢兵,务穑劝农,安人和众。关中小盗,自然宁息。秦川将卒,贾勇有余, 三年之后,一举便定。今虽欲速,臣恐未可。”乃从之。会突厥入寇,诏云起总领 豳、宁已北九州兵马,便宜从事。四年,授西麟州刺史,司农卿如故。寻代赵郡王 孝恭为夔州刺史,转遂州都督,怀柔夷獠,咸得众心。迁益州行台民部尚书,寻转 行台兵部尚书。行台仆射窦轨多行杀戮,又妄奏獠反,冀得集兵。因此作威,肆其 凶暴,云起多执不从。云起又营私产,交通生獠,以规其利,轨亦对众言之,由是 构隙,情相猜贰。隐太子之死也,敕遣轨息驰驿诣益州报轨,轨乃疑云起弟庆俭、 堂弟庆嗣及亲族并事东宫,虑其闻状或将为变,先设备而后告之。云起果不信,问 曰:“诏书何在?”轨曰:“公,建成党也,今不奉诏,同反明矣。”遂执杀之。 初,云起年少时,师事太学博士王颇,颇每与之言及时事,甚嘉叹之,乃谓之曰: “韦生识悟如是,必能自取富贵;然刚肠嫉恶,终当以此害身。”竟如颇言。子师 实,垂拱初,官至华州刺史、太子少詹事,封扶阳郡公。
师实子方质,则天初鸾台侍郎、地官尚书、同凤阁鸾台平章事。时改修《垂拱 格式》,方质多所损益,甚为时人所称。俄而武承嗣、三思当朝用事,诸宰相咸倾 附之。方质疾假,承嗣等诣宅问疾,方质据床不为之礼。左右云:“踞见权贵,恐 招危祸。”方质曰:“吉凶命也。大丈夫岂能折节曲事近戚,以求苟免也。”寻为 酷吏周兴、来子珣所构,配流儋州,仍籍没其家。寻卒。神龙初雪免。
孙伏伽,贝州武城人。大业末,自大理寺史累补万年县法曹。武德元年,初以 三事上谏。其一曰:
臣闻天子有诤臣,虽无道不失其天下;父有诤子,虽无道不陷于不义。故云子 不可不诤于父,臣不可不诤于君。以此言之,臣之事君,犹子之事父故也。隋后主 所以失天下者,何也?止为不闻其过。当时非无直言之士,由君不受谏,自谓德盛 唐尧,功过夏禹,穷侈极欲,以恣其心。天下之士,肝脑涂地,户口减耗,盗贼日 滋,而不觉知者,皆由朝臣不敢告之也。向使修严父之法,开直言之路,选贤任能, 赏罚得中,人人乐业,谁能摇动者乎?所以前朝好为变更,不师古训者,止为天诱 其咎,将以开今圣唐也。陛下龙举晋阳,天下响应,计不旋踵,大位遂隆。陛下勿 以唐得天下之易,不知隋失之不难也。陛下贵为天子,富有天下,动则左史书之, 言则右史书之。既为竹帛所拘,何可恣情不慎?凡有搜狩,须顺四时,既代天理, 安得非时妄动?陛下二十日龙飞,二十一日有献鹞雏者,此乃前朝之弊风,少年之 事务,何忽今日行之!又闻相国参军事卢牟子献琵琶,长安县丞张安道献弓箭,频 蒙赏劳。但“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;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”,陛下必有所欲,何求 而不得?陛下所少者,岂此物哉!愿陛下察臣愚忠,则天下幸甚。
其二曰:
百戏散乐,本非正声,有隋之末,大见崇用,此谓淫风,不可不改。近者,太 常官司于人间借妇女裙襦五百余具,以充散妓之服,云拟五月五日于玄武门游戏。 臣窃思审,实损皇猷,亦非贻厥子孙谋,为后代法也。故《书》云:“无以小怨为 无伤而弗去。”恐从小至于大故也。《论语》云:“放郑声,远佞人。”又云: “乐则《韶》舞。”以此言之,散妓定非功成之乐也。如臣愚见,请并废之。则天 下不胜幸甚。
其三曰:
臣闻性相近而习相远,以其所好相染也。故《书》云:“与治同道罔弗兴,与 乱同事罔弗亡。”以此言之,兴乱其在斯与!皇太子及诸王等左右群僚,不可不择 而任之也。如臣愚见,但是无义之人,及先来无赖,家门不能邕睦;及好奢华驰猎 驭射,专作慢游狗马、声色歌舞之人,不得使亲而近之也。此等止可悦耳目,备驱 驰,至于拾遗补阙,决不能为也。臣历窥往古,下观近代,至于子孙不孝,兄弟离 间,莫不为左右乱之也。愿陛下妙选贤才,以为皇太子僚友,如此即克隆盘石,永 固维城矣。
高祖览之大悦,下诏曰“秦以不闻其过而亡,典籍岂无先诫?臣仆谄谀,故弗 之觉也。汉高祖反正,从谏如流。洎乎文、景继业,宣、元承绪,不由斯道,孰隆 景祚?周、隋之季,忠臣结舌,一言丧邦,谅足深诫。永言于此,常深叹息。朕每 惟寡薄,恭膺宝命,虽不能性与天道,庶思勉力,常冀弼谐,以匡不逮。而群公卿 士,罕进直言,将申虚受之怀,物所未谕。万年县法曹孙伏伽,至诚慷慨,词义恳 切,指陈得失,无所回避。非有不次之举,曷贻利行之益!伏伽既怀谅直,宜处宪 司,可治书侍御史。仍颁示远近,知朕意焉。”兼赐帛三百匹。时军国多事,赋敛 繁重,伏伽屡奏请改革,高祖并纳焉。二年,高祖谓裴寂曰:“隋末无道,上下相 蒙,主则骄矜,臣惟谄佞。上不闻过,下不尽忠,至使社稷倾危,身死匹夫之手。 朕拨乱反正,志在安人,平乱任武臣,守成委文吏,庶得各展器能,以匡不逮。比 每虚心接待,冀闻谠言。然惟李纲善尽忠款,孙伏伽可谓诚直,余人犹踵弊风,俯 首而已,岂朕所望哉!”及平王世充、窦建德,大赦天下,既而责其党与,并令配 迁。伏伽上表谏曰:
臣闻王言无戏,自古格言;去食存信,闻诸旧典。故《书》云:“尔无不信, 朕不食言。”又《论语》云,一言出口,驷不及舌。以此而论,言之出口,不可不 慎。伏惟陛下光临区宇,覆育群生,率土之滨,谁非臣妾。丝纶一发,取信万方, 使闻之者不疑,见之者不惑。陛下今月二日发云雨之制,光被黔黎,无所间然,公 私蒙赖。既云常赦不免,皆赦除之,此非直赦其有罪,亦是与天下断当,许其更新。 以此言之,但是赦后,即便无事。因何王世充及建德部下,赦后乃欲迁之?此是陛 下自违本心,欲遣下人若为取则?若欲子细推寻,逆城之内,人谁无罪?故《书》 云:“歼厥渠魁,胁从罔治。”若论渠魁,世充等为首,渠魁尚免,胁从何辜?且 古人云:“蹠狗吠尧,盖非其主。”在东都城内及建德部下,乃有与陛下积小故旧, 编发友朋,犹尚有人败后始至者。此等岂忘陛下,皆云被壅故也。以此言之,自外 疏者,窃谓无罪。又《书》云:“非知之艰,行之惟艰。”上古以来,何代无君, 所以只称尧、舜之善者,何也?直由为天子者实难,善名难得故也。往者天下未平, 威权须应机而作;今四方既定,设法须与人共之。但法者,陛下自作之,还须守之, 使天下百姓信而畏之。今自为无信,欲遣兆人若为信畏?故《书》云:“无偏无党, 王道荡荡;无党无偏,王道平平。”赏罚之行,达乎贵贱,圣人制法,无限亲疏。 如臣愚见,世充、建德下伪官,经赦合免责情,欲迁配者,请并放之,则天下幸甚。
又上表请置谏官,高祖皆纳焉。
太宗即位,赐爵乐安县男。贞观元年,转大理少卿。太宗尝马射,伏伽上书谏 曰:“臣闻千金之子,坐不垂堂;百金之子,立不倚衡。以此言之,天下之主,不 可履险乘危明矣。臣又闻天子之居也,则禁卫九重;其动也,则出警入跸。此非极 尊其居处,乃为社稷生灵之大计耳。故古人云:‘一人有庆,兆人赖之。’臣窃闻 陛下犹自走马射帖,娱悦近臣,此乃无禁乘危,窃为陛下有所不取也。何者?一则 非光史册,二则未足显扬,又非所以导养圣躬,亦不可以垂范后代。此只是少年诸 王之所务,岂得既为天子,今日犹行之乎?陛下虽欲自轻,其奈社稷天下何!如臣 愚见,窃谓不可。”太宗览之大悦。五年,坐奏囚误失免官。寻起为刑部郎中,累 迁大理少卿,转民部侍郎。十四年,拜大理卿,后出为陕州刺史。永徽五年,以年 老致仕。显庆三年卒。
张玄素,蒲州虞乡人。隋末,为景城县户曹。窦建德攻陷景城,玄素被执,将 就戮,县民千余人号泣请代其命,曰:“此人清慎若是,今倘杀之,乃无天也。大 王将定天下,当深加礼接,以招四方,如何杀之,使善人解体?”建德遽命释之, 署为治书侍御史,固辞不受。及江都不守,又召拜黄门侍郎,始应命。建德平,授 景城都督府录事参军。太宗闻其名,及即位,召见,访以政道。对曰:“臣观自古 以来,未有如隋室丧乱之甚,岂非其君自专,其法日乱。向使君虚受于上,臣弼违 于下,岂至于此?且万乘之重,又欲自专庶务,日断十事而五条不中,中者信善, 其如不中者何?况一日万机,己多亏失,以日继月,乃至累年,乖谬既多,不亡何 待!如其广任贤良,高居深视,百司奉职,谁敢犯之?臣又观隋末沸腾,被于宇县, 所争天下者不过十数人,余皆保邑全身,思归有道。是知人欲背主为乱者鲜矣,但 人君不能安之,遂致于乱。陛下若近览危亡,日慎一日,尧、舜之道,何以能加!” 太宗善其对,擢拜侍御史,寻迁给事中。贞观四年,诏发卒修洛阳宫乾阳殿,以备 巡幸。玄素上书谏曰:
微臣窃思秦始皇之为君也,藉周室之余、六国之盛,将贻之万叶,及其子而亡, 良由逞嗜奔欲,逆天害人者也。是知天下不可以力胜,神祗不可以亲恃,惟当弘俭 约,薄赋敛,慎终如始,可以永固。方今承百王之末,属凋弊之余,必欲节之以礼 制,陛下宜以身为先。东都未有幸期,即何须补葺?诸王今并出籓,又须营构,兴 发渐多,岂疲人之所望?其不可一也。陛下初平东都之始,层楼广殿,皆令撤毁, 天下翕然,同心欣仰。岂有初则恶其侈靡,今乃袭其雕丽?其不可二也。每承音旨, 未即巡幸,此则事不急之务,成虚费之劳。国无兼年之积,何用两都之好,劳役过 度,怨讟将起。其不可三也。百姓承乱离之后,财力凋尽,天恩含育,粗见存立, 饥寒犹切,生计未安,三五年间,恐未平复。奈何营未幸之都,夺疲人之力?其不 可四也。昔汉高祖将都洛阳,娄敬一言,即日西驾,岂不知地惟土中,贡赋所均, 但以形胜不如关内也。伏惟陛下化凋弊之人,革浇漓之俗,为日尚浅,未甚淳和。 斟酌事宜,讵可东幸?其不可五也。臣又尝见隋室造殿,楹栋宏壮,大木非随近所 有,多从豫章采来。二千人曳一柱,其下施毂,皆以生铁为之,若用木轮,便即火 出。铁毂既生,行一二里即有破坏,仍数百人别赍铁毂以随之,终日不过进三二十 里。略计一柱,已用数十万功,则余费又过于此。臣闻阿房成,秦人散;章华就, 楚众离;及乾阳毕功,隋人解体。且以陛下今时功力,何如隋日?役疮痍之人,袭 亡隋之弊,以此言之,恐甚于炀帝。深愿陛下思之,无为由余所笑,则天下幸甚。
太宗曰:“卿谓我不如炀帝,何如桀、纣?”对曰:“若此殿卒兴,所谓同归 于乱。且陛下初平东都,太上皇敕大殿高门并宜焚毁,陛下以瓦木可用,不宜焚灼, 请赐与贫人。事虽不行,然天下翕然讴歌至德。今若遵旧制,即是隋役复兴。五六 年间,趋舍顿异,何以昭示子孙,光敷四海?”太宗叹曰:“我不思量,遂至于此。” 顾谓房玄龄曰:“洛阳土中,朝贡道均,朕故修营,意在便于百姓。今玄素上表, 实亦可依,后必事理须行,露坐亦复何苦,所有作役,宜即停之。然以卑干尊,古 来不易,非其忠直,安能若此?可赐彩二百匹。”侍中魏徵叹曰:“张公论事,遂 有回天之力,可谓仁人之言,其利博哉!”累迁太子少詹事,转右庶子。
时承乾居春 宫,颇以游畋废学,玄素上书谏曰:“臣闻皇天无亲,惟德是辅, 苟违天道,人神同弃。然古三驱之礼,非欲教杀,将为百姓除害,故汤罗一面,天 下归仁。今苑中娱猎,虽名异游畋,若行之无常,终亏雅度。且傅说曰:‘学不师 古,匪说攸闻。’然则弘道在于学古,学古必资师训。既奉恩诏,令孔颖达侍讲, 望数存问,以补万一。仍博遣有名行学士,兼朝夕侍奉。览圣人之遗教,察既行之 往事,日知其所不足,月无忘其所能。此则尽善尽美,夏启、周诵,焉足言哉!夫 为人上者,未有不求其善,但以性不胜情,耽惑成乱。耽惑既甚,忠言遂塞,所以 臣下苟顺,君道渐亏。古人有言:‘勿以小恶而不去,小善而不为。’故知祸福之 来,皆起于渐。殿下地居储两,当须广树嘉猷。既有好畋之淫,何以主斯匕鬯?慎 终如始,犹惧渐衰,始尚不慎,终将安保!”寻又兼太子少詹事。十三年,又上书 谏曰:“臣闻周公以大圣之材,犹握发吐飧,引纳白屋,而况后之圣贤,敢轻斯道? 是以礼制皇太子入学而行齿胄,欲使太子知君臣、父子、长幼之道。然君臣之义、 父子之亲、尊卑之序、长幼之节,用之方寸之内,弘之四海之外,皆因行以远闻, 假言以光被。伏惟殿下睿质已隆,尚须学文以饰其表。至如孔颖达、赵弘智等,非 惟宿德鸿儒,亦兼达政要,望令数得侍讲,开释物理,览古谕今,增晖睿德。而雕 虫小伎之流,只可时命追随,以代博弈耳。若其骑射畋游,酣歌戏玩,以悦耳目, 终秽心神,渐染既久,必移情性。古人有言:‘心为万事主,动而无节即乱。’臣 恐殿下败德之源,在于此矣。”承乾并不能纳。太宗知玄素在东宫频有进谏,十四 年,擢授银青光禄大夫,行太子左庶子。时承乾久不坐朝,玄素谏曰:“宫内止有 妇人耳,不知如樊姬之徒,可与弘益圣德者有几?若遂无贤哲,便是亲嬖幸,远忠 良。人不见德,何以光敷三善?且宫储之寄,于国为重,所以广置群僚,以辅睿德。 今乃动经时月,不见宫臣,纳诲既疏,将何补阙?”承乾嫉其数谏,遣户奴夜以马 挝击之,殆至于死。承乾又尝于宫中击鼓,声闻于外,玄素叩阁请见,极言切谏, 承乾乃出宫内鼓,对玄素毁之。是岁,太宗尝对朝问玄素历官所由,玄素既出自刑 部令史,甚以惭耻。谏议大夫褚遂良上疏曰:“臣闻君子不失言于人,圣主不戏言 于臣。言则史书之,礼成之,乐歌之。居上能礼其臣,臣始能尽力以奉其上。近代 宋孝武轻言肆口,侮弄朝臣,攻其门户,乃至狼狈。良史书之,以为非是。陛下昨 见问张玄素云:‘隋任何官?’奏云:‘县尉。’又问:‘未为县尉已前?’奏云: ‘流外。’又问:‘在何曹司?’玄素将出阁门,殆不能移步,精爽顿尽,色类死 灰。朝臣见之,多所惊怪。大唐创历,任官以才;卜祝庸保,量能使用。陛下礼重 玄素,频年任使,擢授三品,翼赞皇储,自不可更对群臣,穷其门户,弃昔日之殊 恩,成一朝之愧耻。人君之御臣下也,礼义以导之,惠泽以驱之,使其负戴玄天, 罄输臣节,犹恐德礼不加,人不自励。若无故忽略,使其羞惭,郁结于怀,衷心靡 乐,责其伏节死义,其可得乎?”书奏,太宗谓遂良曰:“朕亦悔此问,今得卿疏, 深会我心。”承乾既败德日增,玄素又上书谏曰:
臣闻孔子云:“能近取譬,可谓仁之方也已。”然《书》、《传》所载,言之 或远,寻览近事,得失斯存。至如周武帝平定山东,卑宫菲食,以安海内。太子赟 举措无端,秽德日著。乌九轨知其不可,具言于武帝;武帝慈仁,望其渐改。及至 践祚,狂暴肆情,区宇崩离,宗祀覆灭,即隋文帝所代是也。文帝因周衰弱,凭藉 女资,虽无大功于天下,然布德行仁,足为万姓所赖。勇为太子,不能近遵君父之 节俭,而务骄侈,今之山池遗迹,即殿下所亲睹是也。此时亦恃君亲之恩,自谓太 山之固,讵知邪臣敢进其说?向使动静有常,进退合度,亲君子,疏小人,舍浮华, 尚恭俭,虽有邪臣间之,何能致慈父之隙?岂不由积德未弘,令闻不著,谗言一至, 遂成其祸?窃惟皇储之寄,荷戴殊重,如其积德不弘,何以嗣守成业?圣上以殿下 亲则父子,事兼家国,所应用物,不为节限。恩旨未逾六旬,用物已过七万,骄奢 之极,孰云过此。龙楼之下,惟聚工匠;望苑之内,不睹贤良。今言孝敬则阙视膳 问安之礼,语恭顺则违君父慈训之方,求风声则无爱学好道之实,观举措则有因缘 诛戮之罪。宫臣正士,未尝在侧;群邪淫巧,昵近深宫。爱好者皆游手杂色,施与 者并图画雕镂。在外瞻仰,已有此失;居中隐密,宁可胜计哉!宣猷禁门,不异阛 阓,朝入暮出,秽声已远。臣以德音日损,频上谏书,自尔已来,纵逸尤甚。右庶 子赵弘智经明行修,当今善士,臣每奏请,望数召进,与之谈论,庶广徽猷。令旨 反有猜嫌,谓臣妄相推引。从善如流,尚恐不逮;饰非拒谏,必招败损。方崇闭塞 之源,不慕钦明之术,虽抱睿哲之资,终罹罔念之咎。古人云:“苦药利病,苦言 利行。”伏惟居安思危,日慎一日。
书入,承乾不纳,乃遣刺客将加屠害。俄属宫废,玄素随例除史。十八年,起 授潮州刺史,转邓州刺史。永徽中,以年老致仕。龙朔三年,加授银青光禄大夫。 麟德元年卒。
史臣曰:伏伽上疏于高祖,玄素进言于太宗,从疏贱以干至尊,怀切直以明正 理,可谓至难矣。既而并见抽奖,咸蒙顾遇。自非下情忠到,效匪躬之节,上听聪 明,致如流之美,孰能至于此乎?《书》曰:“木从绳则正,后从谏则圣。”斯之 谓矣。世长幼而聪悟,长能规谏;云起屏绝朋党,罔避骄豪。历览言行,咸有可观。 而云起吐茹无方,世长终成诡诈,其不令也宜哉!方诸孙、张二子,知不迨矣。
赞曰:言为身文,感义忘身。不有忠胆,安轻逆鳞?苏、韦果俊,伽、素忠纯。 悟主匡失,猗欤诤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