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镜花缘》 第五十六回
作者:聚优李汝珍
诣芳邻姑嫂巧遇 游瀚海主仆重逢
话说末空道:“原来小姐不知此中详细,待小尼讲这根由:我本祁氏,丈夫名叫乔琴,无志功名,向在骆府课读公子,骆老爷因与王府联姻,同我丈夫说知,将我荐与九王爷课读大郡主。未及一载,大郡主去世。我要回来,娘娘再三挽留,只得仍旧住下。彼时九王爷因娘娘又怀身孕,曾与骆老爷指腹为婚,倘生郡主,情愿与骆公子再续前姻。不意方才定婚,骆老爷带了公子,即同徐老爷举兵遇难;
我丈夫跟在军前,存亡未卜。到了次岁,娘娘才生二郡主。老身因这郡主是骆公子之妻,加意照管,用心课读,以冀将来丈夫同公子回来,仍好团聚。那知九王爷因皇上贬在房州,久不复位,心中不忿,同河北都督姚禹起了一枝雄兵前去接驾,不意时乖运舛,登时也就遇害。我同太监瞿权带著二郡主并小王爷宋素,暗地奔逃。不料逃至中途,被大兵冲散,太监同小王爷不知去向,老身吃尽辛苦,才能保得郡主逃至此庵。亏得庵主相待甚好,问明来历,就留我们在此带发修行。
庵主去世,我就权当住持,在此业已七载。至今仍旧带发,即是明证。郡主今年一十五岁,每日惟以诗书佛经消遣,从不出户,因此人都不知。”
洛红蕖忖道:“指腹为婚,向日母亲也曾言过,至乔琴夫妇两处课读,原有其事;今听老尼之言,丝毫不错,可见我嫂嫂果真在此庵内。”因说道:“师傅既是祁氏师母,我又何敢再为隐瞒。刚才实因不识师母,故尔支吾,尚求见谅!
我嫂嫂现在何处?即求引去一见。”末空道:“待老身领他出来。”于是进内把宋良箴领出。众人看时,只见生得龙眉凤目,举止不凡。大家连忙见礼让坐。末空把这情节向宋良箴说了。洛红蕖见了嫂子,因想起哥哥,不觉垂泪道:“原来嫂嫂却在此处!若非今日进香,何由得知。不意府上也因接驾合家离散,真可谓‘六亲同运’,能不令人伤感!”宋良箴听了,泪落如雨,欲言不言,只得含羞带泪答道:“闻得太公、婆婆都逃海外,近来身上可安?姐姐何由至此?”红蕖不觉哽咽道:“祖父同母亲都已去世。妹子亏得唐伯伯之力,方能复返故乡。……”
正要告诉逃到海外各话,史氏接著道:“此间说话不便;郡主既是至亲,自应请到家内再为细谈。”宋良箴道:“侄女出家多年,乃方外之人,岂可擅离此庵。尚求伯母原谅。”闺臣道:“话虽如此,好在彼此相离甚近,此时过去谈谈,就是晚上回来,也不费事。”宋良箴仍要推辞,众姊妹不由分说,一齐簇拥出了庵门,别了末空,来到唐府,同林氏、缁氏诸人见过。姑嫂彼此诉说历年苦况,嗟叹不已。到晚,林氏再三挽留,并劝他同去赴试,慢慢打听骆公子下落。宋良箴那里肯应。无如众姊妹早把行李命人搬来,良箴身不由己,只得勉强住下。闺臣也替他在县里递了履历。从此众姊妹都聚一处。但遇除日,若花就同红红诸人煎汤洗浴;就是良氏、缁氏也都跟著煎洗。闺臣因想起泣红亭之事,即托末空在魁星祠内塑了一尊女像,以了海外心愿。
这日县考,缁氏也随他们姊妹十一个同去赴试。喜得太后诏内有命女亲随一二人伴其出入之话,因此,凡有女眷伴考,都不稽查。点名时,暗用丫环顶替,缁氏混在其内,胡乱考了一回。到了发案,闺臣取了第一;若花、红红、亭亭也都高标;惟缁氏取在末名,心中好不懊恼;颜紫绡文字不佳,幸亏众姊妹替他润色,才能取中。各人都竖了匾额。
到了郡考,众人以为缁氏必不肯去,谁知他还是兴致勃勃道:“以天朝之大,岂无看文巨眼?此番再去,安知不遇知音?”又进去考了一场。及至放榜,竟中第一名郡元;若花第二,闺臣第三,红红第四,亭亭第五;其余亦皆前列;颜紫绡亏众人相帮,也得高中。大家忙乱去拜老师,缁氏只得装作染病。各家都竖起“文学淑女”匾额,好不荣耀。缁氏这才心满意足,因向闺臣众人道:“此次郡考,我本不愿再去,惟恐又取倒数第一,岂不把它脸丢尽?奈连得梦兆,说我不去应考,日后才女榜上缺了一人;必须我去,方能凑足一百之数:所以勉强进去,那知倒侥幸取了第一。将来我还不知可能去应部试,其实要这第一何用!”闺臣道:“伯母若非限于年岁,倘会殿试,怕不夺个头名才女回来!明年把这第一留给亭亭姐姐,也是一样。”林氏道:“闻得郡考取中不足二十人,今我家倒有十二人之多,可见本郡文风都聚我家了。若论喜酒,须分十二天方能吃完。明日又吃喜酒,又是寿酒,更觉热闹。今日先从老元吃起了。”良氏道:“‘老元’二字怎讲?”史氏道:“缁氏嫂嫂本是老才女,今又中了郡元,岂非‘老元’么。”
大家说说笑笑,畅饮喜酒,次日乃唐敏五十大庆,家中演戏。本府、本县以及节度都与唐敏有宾东之谊,齐来拜寿;随后各家小姐印巧文、窦耕烟、祝题花也来叩祝;还有本地乡宦女儿苏亚兰、钟绣田、花再芳,因素日拜从唐敏受业,兼之郡考得中,都来拜谢,并来祝寿;颜紫绡也随众人同来。闺臣一一让至客座看戏,众姊妹都来相陪,彼此问了名姓,真是你怜我爱,十分投机。缁氏恐被众人看破,另在一席坐了。用过早面,闺臣将众人引至自己书房,只见诗书满架,笔砚精良,个个称赞不已。
印巧文道:“前者捧读诸位姐姐佳作,真令人口齿生香。家父阅卷时,因想起诏内有‘灵秀不钟于男子’之句,可见太后此言,并非无因。就只郡元这本卷子,令人可疑,若论倜傥清雅,以闺臣姐姐第一;论富丽堂皇,以若花姐姐第一,至郡元文字,虽不及二位姐姐英发。但结实老练,通场无出其右,似非出之幼女之手。彼时家父再三斟酌,言此人若非苦志用功,断无如此笔力,此等读书人,若不另眼相看,何以鼓励人才。所以把他取在第一。其实不及二位姐姐时派。”
祝题花道:“郡元前的县考,家父也喜他文字;因笔力过老,恐非幼女,兼恐倩代,因此取在末名。可惜此人方才得中,就染重病,至今未得一见,究竟不知年岁几何。诸位姐姐可曾会过?”众人都回不知。婉如道:“这位郡元,只怕亭亭姐姐向来同他熟识?”亭亭忙说道:“妹妹休得取笑。你们都是此地人还不认识,何况我是异乡人哩。”秦小春道:“原来姐姐同他也是素昧平生,这就是了。”
印巧文道:“家父前日评论红红、亭亭二位姐姐文字,都可首列,无如郡元之后,恰恰碰见闺臣、若花二位姐姐卷子,因此稍觉奉屈。”红红道:“妹子僻处海隅,素少见闻,今得前列,已属非分,何敢当此‘奉屈’二字。”亭亭道:
“妹子固才疏学浅,然亦不肯多让;今老师以闺臣、若花姐姐前列,我又不能不甘拜下风了。”祝题花道:“昨印伯伯与家父评论诸位姐姐文字,言天下人才固多,若以明年部试首卷而论,除闺臣、若花二位姐姐之外,再无第三人。如品论讹错,以后再不敢自居看文老眼。可见二位姐姐学问,非独本郡众人所不能及,即天下闺才,亦当‘返避三舍’哩。”窦耕烟道:“昨闻家父言,现在看文巨眼,应推印伯伯当代第一。诸位姐姐既被奖许,将来名振京师,已可概见;今日得能幸遇,诚非偶然。”若花道:“妹子海外庸愚,正愧知识短浅,适蒙过奖,更增汗颜。至闺臣阿妹,才名素著,自应高擢。妹子何如,昨虽滥邀前列,不过偶尔侥幸,岂可做得定准。”廉锦枫道:“部试首卷,老师既如此评论,来年殿元,自然也不出闺臣,若花二位姐姐之外了。”印巧文道:“殿试甲乙,家父却未评论。”兰音道:“据妹子看来:老师所以不言者,大约因恩诏条例言殿试毋许‘誊录’,又不‘弥封’,恐太后别有偏爱,因此不敢预定高下。”祝题花点头道:
“姐姐所论不差。”
花再芳道:“殿试着不弥封,那殿元我倒有点想头。”钟绣田道:“何以见得?”花再芳道:“闻得当年我们还未出世时,太后曾命百花齐放,大宴群臣,吟诗做赋,甚为欢喜。明年阅卷,看见我‘花再芳’上字,倒象又要百花齐放光景,一时心喜,把我点作殿元,也不可知哩。”秦小春冷笑道:“这是姐姐过谦。
若论文字,姐姐就可点得殿元,何在尊名。”花再芳道:“外面锣鼓声喧,这样好戏,我们却在此清谈,岂不辜负主人美意?如诸位姐姐不去,妹子要失陪了。”
闺臣忙道:“姐姐既喜看戏,妹子奉陪同去。”洛红蕖道:“此处客多,姐姐是主人,只好在此陪客;妹子替你代劳陪再芳姐姐去。”再芳道:“姐姐是客,怎好劳驾。”宋良箴道:“他虽是客,他是唐府人,也算半主,这有何妨!”红蕖听了,把良箴瞅了一眼,满面绯红,同再芳去了。窦耕烟道:“红蕖姐姐莫非就是世嫂么?”闺臣道:“正是。”
苏亚兰道:“巧文、题花二位世姐同耕烟姐阻学问鸿博。妹子常听老师言及;
今得幸遇,真是名下无虚。现在各处纷纷应考,为何还在此耽搁?”窦耕烟道:
“昨同印、祝两位姐姐商议,今日过了老师寿诞,早晚就要回籍。他们二位都是家学渊源,此去定然连捷,妹子学问浅薄,才女之名,自知无分,大约明春京师之行,只好奉让诸位姐姐了。”闺臣道:“姐姐说那里话来!若姐姐不到京师,只怕那个殿元还无人哩!”
颜紫绡道:“咱妹子有句话说:今日难得大家幸遇,气味又都相投,咱们何不结个异性姊妹?日后到京,彼此也有照应。诸位姐姐以为何如?”众人都道:
“如此甚好。”田凤翾道:“再芳姐姐一心想中殿元,看他光景,未必把我们看在眼里;况他现在看戏,可以不去惊动。莫若把红蕖姐姐悄悄找来,我们十七人一同结拜罢。”婉如道:“姐姐所言极是。”随命丫环把洛红蕖请来,告知此意,红蕖甚喜。当时铺了红毡,众姊妹一齐团拜。少时,林氏进来,邀去看戏。到晚宴毕各散。窦耕烟、印巧文、祝题花各回本籍赴考;颜紫绡也拜从唐敏看文,众姊妹都在唐府用功。
残冬过去,到了正月,闺臣同众人要去赴试,先在府县起了文书。惟恐缁氏要去,也把文书起了,后来亏得良氏、史氏再三劝阻,缁氏这才应允不去。唐敏恐苍头乳母沿途难以照管,同林氏商议,送了老尼末空并多九公许多银两,托他们同去照应。多九公正要照应甥女田凤翾、秦小春赴试,听见此话。正中下怀;末空也因徒弟宋良箴上京,甚不放心,今见林氏送银托他,如何不喜,即换了旧日衣服过来等候起身。当时选择吉期,因这年闰二月,就选了二月旬日子。是日,林氏安排酒宴送行。闺臣拜别母亲、叔、婶,命小峰好好在家侍奉,即同颜紫绡、林婉如、洛红蕖、廉锦枫、田凤翾、秦小春、宋良箴,黎红红、卢亭亭、枝兰音、阴若花共十二人,各带仆妇,齐往西京进发。众姊妹本拟去年腊月就要动身,因洛红蕖久已写信通知薛蘅香,意欲等他海外回来;又因婉如说徐丽蓉、司徒妩儿当日曾有要来岭南之话:惟恐他们赴试,以便携伴同行。那知等之许久,杳无音信,众人只得起身。
原来徐承志自从别了唐敖,带了徐丽蓉、司徒妩儿,改为余姓,竟奔淮南。
一路甚感唐敖救出淑士之德;司徒妩儿也感赎身救拔之恩。余丽蓉道:“哥哥嫂嫂此番幸遇唐伯伯,我们方能骨肉团圆。此去淮南,不知机缘若何。那文伯伯,哥哥向日可曾见过?其家还有何人?文伯母是何姓氏?”余承志道:“文伯伯我虽见过一面,那时年纪尚小;至文伯母是何姓氏,我更不知。只好且到淮南再去打听。”
这日行至中途,船上几个柁工忽都患病。兄妹正在惊慌,恰喜迎面遇见一只熟船,当时请了一位柁工过来。那只船上还有一位老翁,要搭船同到淮南;余承志因船主人再再相托,情不可却,只得应承。及至过船细谈,原来却是丽蓉乳母之夫,名叫宣信。当年被大兵冲散,逃到淮南节度文老爷府内,在彼十余年;文老爷早知徐公子逃在海外,因久无音信,待命奶公到海外寻访。这奶公因见承志面目宛如敬业主人,所以借搭船之名,过来探听。那知不但主仆相遇,并且夫妇重逢。
未知如何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