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聊斋志异》卷六 菱角

作者:聚优蒲松龄

  胡大成,楚人,其母素奉佛。成从塾师读,道由菱角观音祠,母嘱过必入叩。一日至祠,有少女挽儿邀戏其中,发裁掩颈,而风致娟然。时成年十四,心好之。问其姓氏,女笑云:“我是祠西焦画工女菱角也。问将何为?”成又问:“有婿家否?”女酡然曰:“无也。”成曰:“我为若婿,好否?”女惭云:“我不能自主。”而眉目澄澄,上下睨成,意似欣属焉。成乃出。女追而遥告曰:“崔尔诚,吾父所善,用为媒无不谐。”成曰:“诺。”因念其慧而多情,益倾慕之。归,向母实白心愿。母止此儿,恐拂其意,遂浼崔作冰。焦责聘财奢,事几不就。崔极言成清族美才,焦始许之。

  成有伯父,老而无子,授教职于湖北。妻卒任所,母遣成往奔其丧。数月将归,伯又病卒。淹留既久,适大寇据湖南,家耗遂隔。成窜民间,吊影孤惶。一日,有媪年四十八九,萦回村中,日昃不去。自言:“乱无归,将以自鬻。”或问其价,曰:“不屑为人奴,亦不愿为人妇,但有母我者则从之,不较直。”闻者皆笑。成往视之,面目间有一二颇肖其母,触怀大悲。自念只身无缝纫者,遂邀归,执子礼焉。媪喜,便为炊饭织屦,勉劳若母。拂意辄谴之;少有疾苦,则濡煦过于所生。

  忽谓曰:“此处太平,幸可无虞。然儿长矣,虽在羁旅,大伦不可废。三两日,当为儿娶之。”成泣曰:“儿自有妇,但间阻南北耳。”媪曰:“大乱时,人事翻覆,何可株待?”成又泣曰:“无论结发之盟不可背,且谁以娇女付萍梗人?”媪不答,但为治帘幌衾枕,甚周备,亦不识所自来。一日,日既夕,戒成曰:“独坐勿寐,我往视新妇来也未。”遂出门去。三更既尽,媪不返,心大疑。俄闻门外喧哗,出视,则一女子坐庭中,篷首啜泣。惊问:“何人?”亦不语。良久,乃言曰:“娶我来,即亦非福,但有死耳!”成大惊,不知其故。女曰:“我少受聘于胡大成,不意湖北去,音信断绝。父母强以我归汝家。身可致,志不可夺也!”成闻而哭曰:“我便即是胡某。卿菱角耶?”女收涕而骇,不信。相将入室,就灯审顾,曰:“得无梦耶?”乃转悲为喜,相道离苦。先是乱后,湖南百里,涤地无类。焦移家窜长沙之东,又受周生聘。乱中不能成礼。期是夕送诸其家。女泣不盥栉,家中强置车上。途次,女颠堕其下。遂有四人荷肩舆至,云是周家迎女者,即扶升舆,疾行若飞,至是始停。一老姥曳入,曰:“此汝夫家,但入勿哭。汝家婆婆,旦晚将至矣。”乃去,成诘知情事,始悟媪神人也。夫妻焚香共祷,愿得母子复聚。母自戎马戒严,同俦人妇奔伏涧谷。一夜,噪言寇至,即并张皇四匿。有童子以骑授母,母急不暇问,扶肩而上,轻迅剽遬,瞬息至湖上。马踏水奔腾,蹄下不波。无何,扶下,指一户云:“此中可居。”母将启谢。回视其马,化为金毛犼,高丈余,童子超乘而去。母以手挝门,豁然启扉。有人出问,怪其音熟,视之,成也。母子抱哭。妇亦惊起,一门欢慰。疑媪是观音大士现身,由此持观音经咒益虔。遂流寓湖北,治田庐焉。

蒲松龄
  蒲松龄(1640-1715)字留仙,一字剑臣,别号柳泉居士,世称聊斋先生,自称异史氏,现山东省淄博市淄川区洪山镇蒲家庄人。出生于一个逐渐败落的中小地主兼商人家庭。19岁应童子试,接连考取县、府、道三个第一,名震一时。补博士弟子员。以后屡试不第,直至71岁时才成岁贡生。为生活所迫,他除了应同邑人宝应县知县孙蕙之请,为其做幕宾数年之外,主要是在本县西铺村毕际友家做塾师,舌耕笔耘,近40年,直至1709年方撤帐归家。1715年正月病逝,享年76岁。创作出著名的文言文短篇小说集《聊斋志异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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